二〇四五(四)
(接續第三章)
我不知何時醒來,帶著目眶殘餘的酸澀與黏膩。身為一位男子,國小至今我已經逃離眼淚了,如今任憑淚腺汩汩冒出。有家歸不得、有話不能說、有時不同昔嗎?我當初不該問他這種敏感的問題的,建田講到一半竟然說出「拋荒的繁榮、繁榮的拋荒」用淒厲的聲調同灰暗的眼神,他是情緒過度刺激還是如老闆娘昨晚說思緒有點古怪,衝擊對他應該很大,只是又不熟,怎能再問?
唉呀,想這些沒有用,不如搭公車去附近溜達,反正離下午還有一段時間。我從畏怯的布囊出來,老舊的門「哐噹」送別後,我拐入大街發現,滿街掛著大紅色五星旗。街旁的廣告看板也寫,帶著大氣的紅底白框粗黑體:
「迈向社会主义强国新纪元!
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98 周年」
海報背景是整個台北市(吧)的全景圖以及沒看過的新建設,但看起來有點千篇一律,而且沒比三十年前的風格前進多少。算算台灣光復至今應該也一百年了,只是好像沒有相關的海報。
一百年前的紛亂,導致這些立場截然不同的重大事件,而戒嚴時代大舉慶祝光復,對所謂的匪黨立國表達嗤笑。只是過沒多久,彷彿光復是反動派幹的事情一樣,被新政權隱沒在大家的記憶裡。有云日本投降後「祖國變敵國、敵國變祖國」的現象,又在上演一次了。但戲棚下看只覺人事全非,踏上戲台卻覺得特別的尷尬、錯亂和無奈。一面想,一面走向有點老舊的公車站牌,上面寫著「雾峰」兩字。
雖然對公車系統不熟,但常常在車站那邊看到往霧峰的 100 路公車,編號應該不會變吧?希望不要搭到「迷路」。一面想,此時 100 路來了——應該沒有錯吧。懷著一股勇氣,踏入風格新得訝異的車,雖然配色大紅大橘,十分土豪。
然而進門後我大吃一驚,這是無人值守的車輛!原本是駕駛座的地方,只有一台偌大的灰色控制箱,左側寫著:「紧急联络钮」,右側擺著 IC 卡機和零錢箱,上頭有著一些按鈕。我冒著後方排隊乘客的白眼,慢慢試了兩次,終於找零了,也吐出紅色的代幣。
只是雖然很高科技,但卻是一堆大叔嬸和年輕人在這兒吵來鬧去,一同說著不同的意見,卻是自言自語,積成無交集的白噪音,莫衷一是。感覺像是重工業機械中,每粒齒輪、每條
「下一站:中興東榮路口。Next Stop: Zhongxing and Dongrong Intersection.」
沒有台語、客語,只有捲舌十足的普通話和英語的報站聲中,我下車了,實在受不了內外的攪亂。暮黃的天空中,我看著陳舊的商場,想著要如何果腹時……
「呀——!」
遠方一陣慘叫穿透腦袋,轉頭,許多人逃竄,後方有青年拿著滿血紅的長鐵,眼睛像豺狼一樣凶狠無魂。我嚇傻了,到底該怎麼做?腳又不爭氣的黏在柏油路上。
「快走啊!」
穿著制服的高中女孩硬拉著我的手,也拉跑我的遲疑,我和她躲入附近的巷道中,慘叫聲漸漸淡去。好險這隻二足獸沒有探到小巷內的血肉之軀,真是慶幸,我如此想。喘氣吁吁的她,臉上雖然帶著一抹腎上腺湧動的緋紅,但眼神卻好像失魂,只有驚懼。
「好可怕……會發生這種事……,好恐怖。」稍微平復後,她吞吐著簡單幾字。
「為什麼他要這樣?」無差別殺人不是只有日本或是美國才有嗎,不是都會中心也發生?
「我只是下課後到附近的商店買東西出來,看到一群國中生放學走在路上時,突然有位路人衝過來,拿著刀……砍過去……」嗚咽中,她不禁哭出來了。急忙遞給她衛生紙,啜泣聲引我想:幾十年前的李師科案是震驚全台的大新聞,但如今(三十年前)搶劫銀行大家也習以為常;只是三十年前幾乎沒聽到的大街上隨機砍人,如今似乎屢見不鮮。以色列常見的恐怖事件,兇手也是因為宗教、族群和為政不平而做的,台灣會出現這種事情,也是有原因的吧……?
「乓——!乓——!」
「咿……!」
遠方傳來槍響,以及悶叫聲。她縮在牆角,啜泣聲更強烈。板起鎮定的面容,連忙低聲安慰著她,但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西墜的太陽潑出猩紅,冷風開始吹著。縱警察當街制服,無辜的人命也喚不回了。
為了撫平情緒,我們找到幾條街附近的咖啡館點杯咖啡來喝。店內的裝潢有點老舊,整體的布局也有點雜亂,但音樂卻比以前的節拍還快,用的和弦也比較紛亂,連音樂白痴如我也感覺得出來。或許生活步調越來越快了吧,恐怕連我這種年輕人都得花陣子適應,何況是中老年人。帶瀏海短髮的她,雖然已經鎮定下來,略為尖長的臉也綻出了笑容,只是制服好像從深綠色變成草綠色,眼睛還是不能適應。她一開始問到我是哪裡來時,我還是只敢回答從外國來台灣長遊。而問到殺人事件有沒有比較多時,她答:
「老實說,這種事件半年會在新聞出現兩三次,只是,大家都認為這不算什麼。通常過隔天就不會報了。」
「有這種事?」這個社會真麻木……。
「你所在的地方治安比較好吧?很羨慕。」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轉話題到無人公車。
「話說台中是何時引進無人公車的?」
「公交啊……幾年前一些路線就開始出台。後來就擴及到所有市區路線了。」慢著,公交、出台是哪邊的術語,聽不懂啊。
「只是這樣原本的駕駛不就失業了?」我問。
「的確是啊,不知道他們去哪了。」
「沒有司機抗議嗎?」
「也是會吧……?只是印象中新聞沒有報。頂多只是表達希望提供轉職媒介。」
「可是這明明就是很大的新聞啊,應該許多人的飯碗都不保了。」那時代的收費員新聞炒得很兇,但這種更大的問題,為什麼沒有報。
「老實說,連計程車等多項職業,現在都全自動了。大家都這樣啊……。沒有更高的能力,就只能當短期臨時工啊。」她輕輕的想到,並啜飲最後一滴咖啡。
那些暗巷中如鬼魅般漂移的眼睛飄到我的腦海,雖然是沒大多少的哥哥姊姊(純論外貌),但蓬頭卻掩蓋著副副青春軀體。子彈下還未衰老的豺狼,是出於那些無助的靈魂嗎。失業率應該很高,悲憤化成嗜血的野性,就連當場格斃也無力招架,為什麼下一代變得比我們還要悲慘,以前怎麼了?未來又繼受那種不堪。
兩具瓷杯僅有一抹褐漬,圍成不全的圓。
慘淡的心出了咖啡館,恰好她要回霧峰,我們就上了公車,無語的望著墮入黑暗的天色,縱使雜亂卻比以前稀落的的街燈開始點亮。過著長長的大橋時,我看著混濁的月亮掛在東邊的天空上,帶著一點盈後的殘缺。中秋節應該過了吧……。我問起當今台灣的中秋節如何過,她說大概是烤肉、有些人還搭帳篷,放連珠砲。
「只是這樣不就看不到月亮了嗎,吵都吵死了……」我嘟噥著。
「大家開開心心聚在一起就好啦,又有何差?你很古板耶!」「也對……」
至少嫦娥不會被一堆附庸跟風的凝視妄想,也是好事吧。
我提前下車,進了路旁灰色的公立圖書館,欲從館藏中,找到一切荒誕的源頭。只是進了圖書館,顧館阿伯好奇的打量著我,頓時冒出許多不安,好像怕外人探究社會或黨的黑洞。
在櫃旁翻開幾天前的報紙,發現有報紙改名了,有報紙立場也轉彎了,頭條多描寫社會主義富強國家有多好有多好、以及某某省有什麼很好的建設、哪些領導人訪視。當然也有比三十年前尺度更裸露的藝人照、驚悚小說味沖天的殺人新聞……要不是後者太恐怖了,否則我的欲望絕對會被前者的照片煽動到,閉館了都還不敢難堪的站起來。
只是比起這些不現實的內容,最讓我掉下巴的,是其中兩則標題。在「民族大业推手,台湾发展巨人:林毅夫周年纪念专辑」中,沒想到他在台灣被所謂「和平統一」後,成為台灣特別行政區的行政長官顧問。
「……遥望着新中国的山川,油生对中华民族大业的向往,林毅夫决定跳入金厦水道,离开美帝反动派蒋帮势力的控制……」。是啊,終於完成了,以一種勝利者的姿勢,君臨被征服的鄉人。「帶路黨」終於出現了,那些半山又重歸故鄉了。大團圓、大團圓啊。
搖搖頭,看看中秋節那天的一疊花邊報紙,佔滿頭條三分之一的大字吶喊著「超豪华!富豪中秋趴 烤肉架一楼高」,附圖展示土霸沖天卻裝飾俗氣的的十層銀色烤肉架,配著遠處的名車、五彩衣著的女侍。光看這張圖,還以為是外國富豪的奢華生活,但卻是在這座島上面,一個強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地」的地方。實在後悔看這些新聞,越看只越疑惑社會的瘋狂,酒肉和凍骨、繁華和拋荒。
出館後,我小心翼翼的巡視周遭,下午發生這件事了竟然還敢走夜路,這裡不是過去啊。我真該買一把刀自保的……伴著自責。沒多久在蕭然的巷弄,看著一位少女衝到家門,和父親在門口聊著。只有家人才是當世荒夷唯一的避風港吧,就算是貨櫃屋,仍然喚著她,穿著熟悉的制服。
是那位救我小命的高中女孩,以及擺攤的陳大哥。
(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