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五(五)

(接續第四章

  9 月 28 日 週四

昨晚睡得不好。

可能是被殘虐恐怖的場面嚇到吧,作了一個很奇怪的惡夢。

我在一條灰暗的街道上走,格外的冷清,突然不知為何放在口袋有一只像手機那樣的電子產品,吐出多道的黑線,鐵絲狀的,上下兩路蔓繞著我的軀體、手、腳,一直到頸子被纏得緊緊。試圖用盡力氣把牠拔掉,但氣息受阻,完全使不上力。突然這些鐵線分出無數更細的絲,輕輕滲入皮膚,雖然初期有點痛楚,但分泌出催眠的藥物,頓時模糊了痛感、緊勒的感覺,力氣也軟了下來。此時,一團帶金的紅霧對衝過來,沿途的路燈、水溝蓋等等,好像被它吞噬了,像龍捲風一樣。但很奇怪的,意識卻從危機感中抽離(更精確的說法是脫節)出來,麻木的看著將亡的軀殼,好像路上的細石那樣無關緊要。最後它把我吸進去,意識開始像被打溼的水墨畫朦朧,直到混沌。

但思想完全齏粉之前,我卻清楚的看到彷一連串數學式和矩陣,以及更多不懂的數學符號,最後瓦解在合起來卻似懂非懂的英文:subject to[1]。

在冷汗喚回這現實的瞬間,仍然還是不了解為何會有這些紅色,以及以前未曾見過的數學符號。subject to 是什?帶著徬徨與虛浮,我走到一樓,想和房東太太聊天。卻看見她留張字條,用原子筆寫的,字跡具那時代的風格:

「我剛才筆電急 call 要臨時輪班,沒辦法陪你了,不好意思。大街旁有早餐店。……」,她的姓和她很像啊,只是現在才想到,跑回來拾記憶。因為我又被這時代的疑惑給捆綁著了。

天還剛亮就被迫從棉被中拉去值班——無論心理還是物理?現在到底是怎樣忙的地方啊,但成效不過如來回搬一千個磚頭而已,許多人換不到一間房,只換得到半坪的草蓆。

我不會過著這種可憐的生活……嗎,就算能逃出來,三十年後還是逃不過啊!我走在這陰暗的朝陽下,突然,遠方突來一股暗渦,捲走我的鼻子、眼睛、神經,以及大腦。

附近的樓房飄來陰間的腐爛,化作千萬菌絲鼻腔,就算怎麼掩鼻,鼻腔好像瞬間冒出白白的黴菌孢子,透出尖銳的酸刺。在尋常的房門裡頭一片森暗,透漏著冥府的陰寒。屋前聚著兩位全副防護衣、口罩的人,帶著幾台一尺高的奇怪機器,好像白蠶帶著黑色的瓢蟲,闖入無望的幽暗。旁邊似乎有箱線香和白菊花。

腐臭那麼明顯,家屬在早就火化安葬了。眼前素昧平生的禮儀社或環保公司,收拾留不下的最後一面,和曲終的蒼涼。在他們來以前的幾個禮拜,完全沒有家人、沒有鄰居、沒有朋友關心他!母親說,小時候若是有陌生人來庄頭,會被村民盤問的。可是這是繁華的小鎮,少說也有上千人居住。伴亡者最後一段的,卻只有沙漠,由房子、人群和差距堆積成的。

不說這種晦暗的了。今天我再去建田家,他正好關上貨櫃門,打算去市場採購,無法開講,實在可惜。只是,陳大哥卻提到最近,附近圖書館晚上有「OO国小联合颂赞祖国歌曲音乐会」,有興趣了解這裡的可以參加。對喔,忘了國慶日變成十月一日。

只是那天還早,教師節卻是現在。中午我看著便當店的電視新聞,那時代放新聞的「傳統」(差點不自覺用「那」來形容,滿吒異的),還是不變呢。電視畫質比 HD 高,連草上的露水都滲出螢幕;節目復刻老輩言師道淪喪,以及劣徒用重邊的名嘴理論。介紹中,當前的學生常常吸一些「玩意兒」,其中有些我沒聽過。高中生經常徹月流蕩不回去,或三五、或孤身。其中,有操著不同口音的老學究認為,是家庭崩潰,社會失序所致,呼籲政府應加強榮恥、愛國、效法領袖、社會意識至上的價值觀……。本來想看分曉的,但便當吃完了,就算猴死好奇心一再抗議,也只能悻悻走人。肚子不爭氣沒法塞第二份啊,有點後悔。

只是那些名嘴年紀沒比我大上多少,他們所受到的教育是解嚴後的吧,就算一直徹夜不歸或吸食毒品也太誇張,但效法領袖來解決這種問題,是活脫脫的超展開。這和那些戒嚴時代的教官、老師吠叫火車停下來一樣,火車會持續往前走,只是白費力氣罷了。

說到毒品,甚至擴伸到一些令人沈迷的東西,麻將、電影、小說、遊戲等等的,大家對之上癮的原因,我想是課業壓力太大、以及人際間的困惑,產生逃避念頭才引人投奔。那年代,大人一面討論到世代正義與青年慘景,一面身邊許多男女老少,包含班上的同學,三不五時都在滑手機。然而,那時青年的困局非惟無解,反添慘狀。我們換了位子是否真換了腦袋了?但還有更老的決策者啊,也可能我們也曾試圖扭轉這種局勢未果,當然問房東一輩的才能知道,歷史已經不可信了。抑或科技發展與極權政府也是其中的因素,就像昨晚的慘叫聲和無血肉的微電腦控制箱,但是否僅因之,也不是區區少年人能推究的。

晚上我到那棟灰樸色的圖書館時,人潮已經聚集了,但泰半是綁著紅領巾的初高中生,以及一些異鄉貌的中老年人,本地人仍佔少數。她也來了,建田的女兒,感到訝異後,她對我尷尬的微笑一下,說:「你對這也有興趣喔?」

「只是沒事想說看一看的,聽一位當地人介紹。」

「要不是因為表演會吵到閱覽室,我也不會出來啊。反正少一個小時也沒差。」她故作釋然,但還是洩漏出無奈。

「妳在學校有唱過紅歌嗎?」

「初中、高中的時候有啊,只是沒有像他們那樣大舉登台。」

「是喔。……」

登台了,帶著迥異我那社會的腔圓異鄉調,他們雖只合唱十首歌曲,但有華北的山歌、通俗化的軍樂、曾聽過的以及最近做的,風格萬千,但多半是強拍、再強拍。氣勢的磅礡彷彿沒有止盡,就像東來的颱風,吸納著統一的水氣,序然擁戴著北京的中心,即使不知道是秩序、主席還是黨中央,但仍不由綿沿千百公里。大投影幕投影出 3D 的背景光影,替整場紅歌添增了壯闊的色彩,但如果斷電了,恐怕只換得騷動和不安吧。又想到下午所見,公安也會用大量的機器人,可能是來監視或幫助維護穩定,但也需要電。那些小學生齊一得很像軍事訓練,又像齊舉金正日肖像網格的人肉 LED 牌。從娃娃抓起,不論根苗。四周許多青年低聲私語,在不變的進行中。她專注的聽著,但眼神確有許多的迷茫,但這種空洞,卻孕出一種獨特的魅力,約莫是別於從眾的亮點,但我不敢對她微笑,畢竟這是在新世界第一位認識的朋友,不能讓她困擾。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最後一曲。三樓高的背景大旗,不只被小孩清新激昂的歌聲揚動了,更有當時觀眾齊唱的洪鐘嗓聲,帶著各種的腔調、新舊的嗓聲。意外的她也跟著唱,只是眼睛好像泛著一些濛霧,但暗夜下終究看不清楚。

「……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 才得到今天的解放!」

我们是誰?独立是什麼?自由的解放、前进的方向在何處?對這裡一千多萬的同胞。

不禁想高聲問那些陋巷的無行方青年,在破舊的紙箱皮尋找,看著大機器和谐的独立運營,同著許多年輕人北上广(動詞)發展——或許他們才保有天天向上的精神,並體會繁荣富强的味道。

我和著大家齊頌,疑慮不安卻消不盡,尤其是想到這曲出台前後的中國發展對比。

進哲啊,你只是一只從冰河期退冰的,孤零零鬼魂,連小螺絲都不配。

回頭看一下,這些不安全的字句,是我僅存的勇氣嗎?但為了安穩回去,該去買日記鎖了。


註:

  1. subject to:受限於,指定線性規劃模式的限制條件。

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