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五(六)

(接續第五章

那晚我回家的時候,雖然對高昂的熱誠並未感動,但離去時卻有種孤寂感。回程和那位女孩並肩而走時,突然我看見旁邊傳出陰險的血色光芒,我不禁戰抖起來:

光源是長得很像垃圾筒,或是用我那時代的用語,很像 Android 那樣的機器人,無血而平穩的移動。頭頂的電眼環視著方圓數十米內的樣貌,上頭寫著「公安」。

「無人的巡邏機?這麼先進……」我不覺將內心的驚異唸出來。

「你到底是打哪來的呢?這東西已經出現很久了啦,」她說。

我頓時一愣。

萬一識破我的真實處境,真得被押到公安局裡不就回不去了嗎。就算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身份證,現在也應該作廢,當局也不會採信的。

「呃,只是活動很熱烈,一時沒回神。」尷尬的回答。

「這種『警機』功能聽說仍在增加,除了能夠自動聯繫附近的機器,回傳影音予 CCTV 控制中心,甚至能夠緊急調度。要不然上次的事件就不會那麼快就能控制住。」

但是,這樣真的能夠遏止犯罪嗎?隔天續想:假如說監視器生出腳,掙脫出盤繞桿子上的電源線,大搖大擺的走在街上,蒐集著行人的言行,分析出有問題的話語,那這樣就算不能抑止殺人犯火,也能把意圖挑戰當局的一網打盡。

它們沒有血肉卻能行動自若,我們的思想、意念卻是插翅難飛。末梢血液就像黎明前的空氣一般寒冷。

「下來吃飯囉!」房東的聲音,將我從蛛網中釋放。

餐桌上除了我和房東,還有她兒子。目前是北台灣某大學的大四生,忙於升學,適逢十月一日而撥冗放假回來。然而,他的眼神游移不定,不帶任何的熱情,似乎在懷疑著什麼。我強裝鎮定的喝著面前的奶茶,只是也不敢品嚐其中的味道,好像喝沙拉油似的。

「……老实说我应该会继续在台北升学吧。」他漠不關心的說。

「你有考慮過去上海、北京等地讀書嗎?」我問。

「如果有能力的话我早就去读了,台湾这里找不到像样的工作。」

想要打斷這個僵局,順便探尋當代的狀況:「你有沒有同學去美國讀書的?」

「这位小弟,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去美国,光审核很难的吗?」他不客氣的說:「去那种在琉球还有马里亚纳群岛有几千枚导弹对准我们的侵略帝国……」

媽呀。三十幾年前的中國人,也沒有個個那麼激進的吧。只是有沒有像那時有不少高官子女落腳那個「霸道國家」,就不知了。

轉念想,1983 年的台灣,言行舉止稍有不慎,就會遭到關注或是開天窗,可到了 2010s 不也是大幅度的改變?每代的價值觀會會有代溝是必然啊。

只是這種情況與其說是演進,不如說是一種返祖,返祖到那老媽說閱兵連學生都要大動員的年代,只差沒有像某位作家說的西門町不能穿迷你裙那樣了。看似遠去,但卻糾纏在我們這邊啊。如果那時的台灣人都不麻木不仁,會不會這種怨靈就不會再度附體?像這種警機無所不在的地方,連不表態的自由也岌岌可危吧。好慚愧……

「啊啾!」他又感冒了。

「忠翰,去外面還是帶著口罩吧。這空氣何時才會改善呢。」房東太太一邊拿著紙巾時,我望著垃圾桶內的衛生紙扁食,似乎詢問著:「如果國家真強了,為何空氣品質卻不強?」

下午,因為房東太太休息一天,我陪著她和那位突然來的精靈小芬出遊。剛好忠翰進去房間內參與實境遊戲了吧,房東叫了幾次還是沒有回應。

「真正是,這馬的囝仔……」,她嘆息著關上門。這種所謂恨鐵不成鋼的心態,似乎是代間遺傳的症頭吧。只是,我那時代,虛擬實境遊戲還只是科幻作品出現的東西,到這年代卻是那麼的普及。有一點新奇,卻又有一些恐懼。

我們騎著單車出了小鎮,沿途的景象卻讓我怵目驚心:

廢棄的廠房吞沒了大部分的田園,剩下的土地七分荒煙漫草,三分雖然長著稻米,卻比我那時代還矮短。有些廠房排放著像華鏡般炫目的油污,以及朱紅、鮮黃、黛藍的五彩顏料,傾瀉在幾公尺寬的的水圳內,恰似洗過調色盤的水槽,承接著高科技工業璀璨背後的污濁哭號。可惡,午餐不該吃太多的,真想吐。

不願在看兩旁的奇景,直盯盯的望向眼前的路,只有老舊的高速公路高架橋、蕭條的村莊橫過眼簾,以及有時橫過,放著柴油氣的卡車凌過。過了半小時,進入某村買些零嘴後,我們便直上村子邊的大橋(似乎有修復過),據銘板應該是三十年內興建的,我們到了目的地。

「這位是佗位?」我問。

「溪尾半島,」小芬說。

那是以前地圖中,烏日鄉被烏溪斷掉的尾巴。小時後和家人兜風時,還需要從草屯那邊繞過去。那時後房屋很稀疏,四周都是無際的稻田,包在堤防內。

只是現在看過去,到處還是遍布廢棄的工廠,禾苗也還是掙扎於污染的泥沼。只是水田比較多一點。然而,砂石車卻還是來去自如,嚇的我們三位一把冷汗。很久以前農村的造景都傾頹了,淪落於歷史的塵埃中,連著昔日的光華。

戴著太陽眼鏡的房東此時說:

「你若少年時,目睭愛顧好喔。無到我猶未老,目睭著無清矣,景色嘛看無清。我幾个同事就有青光眼矣。」

她不用電腦的原因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吧?只是當下的科技,會不會也衍生出新的文明病呢。但不管好壞,就樣那座往溪尾的橋完工一樣,帶來了產業的改變,卻也帶來了不可逆的衝擊。

回程沿著大堤和各種秋瑟的景色中,我們過了山腳下的另座大橋。遠處的九九峰披著灰塵,頂著蕭然的薄林,朝西天的殘輝漫望;烏溪的河床乾涸,只有幾條小水道殘喘著。

能不能讓這些水,不要流向日薄的終海、黑暗的大水溝?

我回到住處時有點疲憊了,卻見到忠翰神采亦然些許,向我邀問:

「你要不要和我朋友去派對?」

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