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五(八)

(接續第七章
(最近更新:2015-10-04)

  「竟差點忘記這不是我的年代!」,疚然的闔上日記,一面想:「今天建田的攤應該沒開吧。聽他之前提到最近的歷史,或許可以了解這個地方的脈絡」,一面鎖緊房門出去,顫然的。

  又聞到沿街點點的尿騷味了,這是三十年前的住宅區從未有的,D 君他歡喜而死亡的最後一幕,也帶有這股味道呢,只是沒有藥物的刺鼻。

  為什麼現下的年輕人會著迷於這種比我那時候大膽的娛樂,甚至為此犧牲生命而無所謂……難道他們的壓力真比我們這時代大嗎?無人職守的公車、商店,以及忠翰朋友有些想去對岸大都市的期望。

  突然,建田從遠處熱情的招呼我:「進哲,好久不見!」帶著中年人的好客殷勤心。

  聊了一下他最近的狀況後,他好奇的看著我:

  「最近從未遇見過這麼關心歷史的少年人」,他將熱水倒入茶壺。

  「沒有啦,只是常聽以前的人說而已。」如果了解我奇異的境遇,他應該會理解吧……

  「是說,最近年輕人感覺被更大的誘惑吸引了,進取心足夠的,也都跑去國外發展了。」他吐著氣,啜著一杯茶。我突然看見他的頭上,綴著點點的白髮,就像指點年輕人一樣,是初老的現象啊。沒有人能夠避免。「最近許多年輕那代也都吸食藥仔,差不多攏變做藥仔窟[io̍h-á-khut]矣。」

  「借問,藥仔窟是啥物意思?」下意識 switch 到台語,我問。

  「流行吃粉、藥丸的地區啊,」講到粉、藥丸時,他故意停頓而小聲,「敢講,汝會曉講 Holo?」

  「聽有啦,我佇外國的時有[kah]一寡頂沿的學。」

  「無怪……這馬台中強強無少年聽有矣。」他用著有點吃螺絲(但還算很完整)的 Holo 繼續講,「這陣仔真濟唐山的移民。佮明清的『湖廣填四川』(普通話)差不多……,佔台中城區的人口差不多 20 趴吧。」

  「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過來?」我追問。

  「汝是真毋知猶是假?袂記進前講過的事件……」他開玩笑後,突然臉色扭緊,急忙切回之前的主題,似乎冒著冷汗。

  這是禁忌!

  這更是許多問題的真相!

  百年前清鄉後的肅殺氣氛,對三十幾年前的我很遙遠;半世紀前北京青年雖千萬坦克吾往矣的勇氣,看著看著只是冒出疏離感。但這恐懼在身邊時,的確不是漠不關心能夠迴避的,對還有血淚的人——不是你循規蹈矩就不用擔心監控,而是連規矩都不清楚,在動輒得咎的五里霧中,只能選擇噤聲,除非確定是當權者想聽的。

  當下就算想了解雲霧後的祕密,恐怕遠比那時的台灣,甚至中國還難。

  「說到藥物濫用,年輕那代的誘惑的確比以前還要多元。但這也不能怪年輕人。」用著一絲憐恤的口吻。

  「為什麼呢?」

  「我以前認為沈迷於某事物,是洪水猛獸,」他話鋒一轉,「但它們往往也是社會必需。」斷言。

  「那些毒藥帶來人們不幸,為何社會還需要它們?」

  「你想大玩特玩,會在什麼時候?」

  「重要考試。」為何要問八桿子打不著的問題啊。

  「你想,考試是壓力,人遇到壓力時就會有想要逃避、尋求慰藉的時候嘛,不是?」

  原來是這樣!因為社會生活常常有許多的壓力,而如果人沒有那些慰藉的藥物逃避,則將極端不滿現實,甚至反抗或是精神崩潰。就像他後來提到的實驗一樣,沒有壓力時老鼠是不會取用嗎啡的。只是逃避到極致的 D 君,下場比精神崩潰還慘。

  雖然以前也是有許多人因為酗酒、沈迷賭博,導致更大的不幸。但人們的生活,真能避免壓力嗎?恐怕比全面禁絕毒品難吧。到了未來,也只能夠發明更醉人的酒,來維繫壓力更大、更忙碌的社會,但問題還是存在著。

  我喝了幾杯咖啡因,思覺越來越鈍了。

  電視好不容易撥完国庆盛況、古蹟名勝人山人海後——越看越不想去外面人擠人了——緊接著女主播用前未聞的新闻联播口音道:「为维护国家安全,公安部出台第三期社会防护金网计划,实践既有大数据的信息建模与治安观测,以提高国内公安、维护社会稳定、打造……」

  建田此時感嘆著:「啊……這馬政府控制的方法,除了化學藥仔、我咧想,應該就是數學啊。」

  「為什麼數學可以控制社會?」陳大哥別賣弄玄虛啦。「人類社會太複雜,用方程式真能解釋嗎?」我好奇。

  他笑一笑:「誰能建立模型,誰就能了解、控制世界!」不待問,續言:「假使你要去高雄的話,如果沒有地圖,你了解要如何去嗎?」

  「就算用問的也很不方便。」

  「這時候,我們就需要把空間上的資訊整理起來,標示在圖上面,這樣就能了解路網,也才能夠規劃行程。」他繼續說,「地圖就是標注地理空間的模型,同樣的,一群數學式子也能變成模型,勾勒社會的輪廓與脈動。」

  「數學式組真能描述一個社會、一群人的行為?」我好奇問。

  他拿起紙筆,畫起直角座標系,一面說:

  「簡單比喻吧。假設一間工廠一個月能生產 x 張桌子、 y 具櫃子,但總不可能無限制生產,就會受限於一些條件,比如工時、機器的效率,這些條件可以用數學式表示,叫做 subject to。」於是他一邊悠哉哼著以前的老歌,一面畫成這張圖。突然,那位救我的他女兒回家門。

  「啊!原來你是我爸的朋友啊。真巧。」她好奇。

  「那個,陳叔叔……她只是在上次那場隨機殺人案中,救我一命而已。」我突然有點赧然,生怕他誤會什麼。

  只是建田不以為意,連忙招呼女兒說:「把書包放好,先來喝杯茶吧。Coding 前也需要先休息一下吧。」原來她的興趣是程式啊,真是難得。

  她坐定後沒多久,建田又繼續在這個座標圖中拿尺輕抹紅線,一條比一條還高:

  「假如說桌子單價是300元、櫃子是500元,那獲利就可以寫成 300x+500y 了,這些紅線都代表 300x+500y,而獲利越高,紅線越高。」最後他重畫一條最高的線,而又剛好在灰框內。

  在交點旁寫「最好組合」後,他說:「因此,我們就能夠用數學來分析群體或個人的行為模式,進而控制社會。」

  只是他女兒問出我心中的問題:「爸,可是行為模式有些不能用數學表示啊。就如某位顧客想點什麼,也無法預測。而且社會太複雜了,就算真能模型化,置到計算機操作也太吃力了吧。」

  「沛恩,妳說的對。確實,社會科學還有許多不能夠用數學表示的地方,然而,已經有許多人投注在這領域上面,而且可以藉由大量的資料,來分析、歸納出群眾所向。現在的超級電腦也在大量發展,只是還無法預言出下期樂透多少!」他苦笑:「馬克思就認為科學成功地使用數學,才能完善……」

  只是我一面望著圖上的 subject to,一邊想:這是那夢最後出現的兩個字!人民就像這些線框住般,無法自拔;而統治者就像框緊箍咒的人,喜孜孜決定人民要如何符合期待,就像觀賞螢幕跳著歌功頌德的高山族一樣……啊,新聞實在無心看了。

  而三十年後真正的我,又在這線的何方?

  我向他們道別後,想到有颱風會來,希望建田的生意不要深受影響。突然遠處傳來叫喊聲:

  「期限一到,我们会拆!」一名穿著制服的人拿起一紙文件喝。

  「房子還我們、房子還我們!」群眾回呼。

  有房東的聲音!

  難道真的發生這件事了?現在過去不知會被怎麼樣……

  但雙腳仍疾衝過去。

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