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五(九)

(接續第八章
我一面直奔衝突,眼前大楷標語越來越明顯:

「今日拆霧峰,明日拆台中」

「居住正义保,社会主义好!」

「守護阿罩霧!守護林家!」

「林正亨同志也在地下哭了」

史存家之!」……

或血色、或墨色,或中国社会主义式、或苗栗大埔風的抗議布條,或繁體、或簡體,同時雜揉一起,對當局進行多角的控訴,雖然對我等「古人」看起來已然水火不容,但終究是台灣特色的抗議。除自救會,參加的還有當地文史協會。

只是隊伍內幾乎沒有年輕人……現在大家都放假了啊,他們都不關心政治嗎?

只是一台台警機(而不是血肉警察),擋住去路。電眼的懾魂,讓我怯懦的退後一兩步。內心一直指控為什麼不幫他們,但全身的肌肉卻死命抵擋。抗爭者無畏當權者而發聲,交互揚出滔滔巨浪,縱使像小草面對海嘯的宿命。只是他們的掙抗,扎心程度比不上那些無情的群眾。

那些無情的,年幼者。

※ ※ ※

強忍著淚水——不知為自責還是為他們的勇氣和處境——同房東進去客廳,房東的兒子為何不知呢。突然她眼眶泛濕:

「他們玩文字遊戲!拆這邊就算了,竟然連林家花園部份也要被徵用……」她的憤怒凝聚成淚水,傾瀉乎純白的衛生紙上。

幾天前只聞曾經和政府有糾紛,但房東又再度解釋:當地政府打著文化产业园区的名義,加上要振興大峰鎮在事變後(只是還是禁忌,她語焉不詳)衰退、傾圮的問題,一年前變更重劃後,把這帶的地目變成產業發展用地,而這房子和鄰居強劃為 15 米計畫道路。地方人士憂慮商業開發會讓林家宅邸無法全保,殘存的林家族人因此誓死反對。去年政府承諾兩年內遷出有安置賠償費用,但前幾天食言只給一半。

還說幾天內就要拆掉。

包含清朝以來古樸的一磚一瓦,那台人在夾縫中各方應付當權的建築見證。

聽到這我差點沒失態,淚水也崩出來。

就算我有這個「大睡袋」四海為家也罷,但房東和她兒子該怎麼辦,住所著落何處?況且開發案導致當地房地大漲,要租的話,租金也是一大考驗,何況她兒子還計畫要讀書。萬一颱風來之前突然偷襲,就變成天賜政府良機了,不要啊。

「是講這擺事件,予我想著以早濟濟的代誌。」她收起眼淚,繼續講,又改用這地嘗有的語言。但我這次終於了解了。

因為只有在地語言,才能負載當地過往的美好,也才能保密、相對安全地控訴後來醜惡的悲劇,就算燈芯只餘一點。外公的客話和原住民的母語也還在嗎?但就算在,想也失去其他的用途,最終歸流現今絕種的平埔語。

因為當今只允許一个声音。

這數百年的苦痛沉悶又再輪,輪於各方的鐵笞。但就算宿命日益黯淡,大家還是戮力堅守自己的家園,我卻沒有幫上他們,不禁低下頭。

房東說那時班上有位同學,曾經是歷史小老師(慢著,不會是我吧?正對常有的懷疑)。人雖然很和善,但對許多社會的事漠不關心。經常抱怨要背那些法律如何改如何改很麻煩。但不知何時,林同學變得非常關心,偶爾會翻閱一些社會研究的書。

「高三下阮準備推甄的時,彼時台灣發生了社會運動,無啥物印象啊,獨獨記得現場有濟濟大學生,和附近的高中生,提著一蕊一蕊,黃錦錦[n̂g-gìm-gìm]的日頭花,sunflower。」

向日葵運動?會不會是穿越之後的事?

房東說那時全校的同學在複習指考課程的時候,老師罵這些參加的學生:

「那些大學生好好的書都不讀,跑來參與運動是不怕被當喔!……」

突然一隻手舉起手,縱使有些不穩:「書可以利用課餘讀,但這回不去,之後的損失就無法挽回了。」那人堅定的說。

「現在是上課時間!國家需要法治和秩序,他們一直煽動到天下大亂怎得了?」雖然老師顏面還是一本正常,但口氣和音量明顯厲烈。

「老師,課本的《岳陽樓記》有提到憂國憂民的士大夫精神。再者,法治應該是政權的規矩,不是被統治者的。重視秩序的話,可以參考北韓這個楷模。」進哲不卑不亢的說。那時候台下或竊竊私語、或噤如寒蟬,雖然老師仍像一堵絕壁擋在前面,但進哲一騎當千,脫除之前的沉默雄論。

「……欲說他嗆老師,也是有理有據。好佳哉,無幾句著下課矣。本來足煩惱伊國文會當掉,結果無。伊實在了不起。這回的抗爭我定定想著伊。」她的眼睛閃爍著欽佩的光芒,就算歲月刻出了魚尾紋,也汎著堅定的關愛,就算過去無法達成目標,仍不顧身底衝下去。這是昔日的遺風吧。

「到尾伊按怎啊?」我開始好奇他是誰了。

「落尾伊到北部讀書,有講過伊後來參與學校的運動型社團,只是伊做兵了著毋知去向。伊為什麼會突然變作按呢,我無知影。只是伊為何會有遐大的改變,我猶想無。」

「厝主……伊叫什麼名?」雖然不想如此單刀直入,但嘴巴還是不長進的溜話,弱弱的。

「這,紀念冊也不知道收到哪了。我想一下……」

「啊,他叫進哲。」

寂靜中,泛起回音。

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