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五（十一）

（接續第十章，最近更新：2015-11-08）

　　上次旅行後，我還是懷疑：為什麼沛恩要帶我一個人？還沒見過幾次面的。尋我開心的話，也犯不著花她一個下午：但如果她是真的對我有意思呢？

　　不能這樣想啊。就算真有如此微乎其微的可能，我三個禮拜內也得回到正常的時代，雖然不確定寫小芬這傢伙會不會又冒失搞錯成一年後。何況還有阿伯等著我，把醫院處方箋開的高血壓藥送回……。煩死了，我又想到房東了。一想到她和我最後沒有結果，最後卻願意收留我，就算房子要拆了，很滄桑又很愴然。但這時假如說回應沛恩的話，不也只是逃避這種困局而已，如果造成她誤會我，也是不公平。

　　罷了、罷了，繼續在圖書館裡面找現在的我和歷史行方何處，順便溫習下課本吧，如果一直不讀書模擬考會完蛋的。幾十年前蓋的圖書館雖然龐大，但牆壁灰抹抹的，髒汙甚至蔓延到頂端中國風的水泥黃屋簷。西風咻咻刮來，帶著整島的灰塵凌過廣場，可能要直赴颱風眼。即使好不容易習慣現今空氣，也不禁緊閉眼睛打了幾次噴嚏。旁邊的椰子樹，就算樹冠稀疏也努力抓著腳下的土地，迎面海那頭來的風勢。

　　我進去以後，圖書館員用狐疑的眼神看我，有點像房東兒子忠翰那樣，不明究理的。

　　現在大家都上班、上學去了，除了汲營於國家考試的考生和一些老人，整間圖書館空忽忽。覽觀偌大的書庫，冰箱大的空氣清靜機雖然賣力吸盡飄忽的塵埃，卻清不淨蕭然與冷寂。我走向歷史的書櫃，簡體字的書也不少。

　　然而，不論什麼文字，描寫台灣史的卻寥寥幾本，旁邊只有更引人駐足、耐人尋味的——

　　人造虛空。

　　突然，那片空白停止啜泣，變座黑洞，爬到我的內心，那些哭笑、滄桑被一氣吸到記憶下的黃泉。如果我能安然回去的話，未來也必被這座黑洞吸回吧，推論自房東提示的雪泥鴻爪。倖存的書也都很嚼蠟，看了又有什麼意思呢？越頭到櫃台旁的二手中學參考書冊，在那些簡體書中，挖了歷史、物理的參考書來溫習，至少關注下改變後的課綱會怎樣。

　　起先翻到中國近代史，有些以前沒注意的內容：農民抗暴、明清的封建制。至於民初史觀偏向批評國民黨在教科書上沒提的暴虐事蹟，以及共黨南昌起義、井岡山等邊區也著墨甚多。只是還是有一些衝擊我的常識。縱使提到台灣的只有短短幾處：

　　「……初重返中华民族怀抱的台湾人，为此响应共产党的人民解放运动，称二二八起义。然而遭国民党军镇压后，后世一小撮不肖分子，藉故歪曲煽动分离祖国，戕害台湾岛内的国家错乱、严重撕裂中华人民的和谐。」

　　「……蒋介石残党逃窜台湾岛后，屈从美帝国资本主义、续严厉镇压社会主义，导致内部贫富差距加剧，又不力控制户籍制度，大量贫苦农民流窜都市、乞丐横行，治安败坏……。”

　　「随着改革开放，许多台湾人不堪岛内的西洋民主的混乱和内耗的经济衰退，投奔祖国怀抱。政府亦对台湾地区出台经贸政策，终令少数反动派降服。2020年代……」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的父親不是淪落到台中城內當乞丐，就是早早偷渡到日本、美國，因為台灣那時無法生存，但我還是活在台灣、過著未落清寒的、聽著以前社會經濟的變革，自由的在網路世界中與外界聯繫，縱使後來如何評價如何。我雖然偷偷低著頭，館員或電眼不要看到我的眼眶。

　　在稍微適應內心的痛楚後，揩起袖子，繼續間斷憤讀：

　　「受到美、日等国的煽动及欧美铸下的金融危机，加上党中央未全力于台湾岛内推动社会主义价值，台湾于2029年引起政治风波，然而党当机立断，半年后旋即平复。为加强捍卫社会主义政权，维护人民利益与秩序，翌年台湾议事机构决议正式重回我国怀抱，成立台湾特别行政区，并鼓励移民政策提升经济。……」

　　我改讀物理參考書，心思卻還是拔不出那幾句。反正那些殺戮、破壞都能微化成十年浩劫了，傾倒的房屋、荒蕪的田園、以及彈殼、人口的巨變也都能調動成四個字吧。

　　沛恩那代的人知道那以前的光景，以及那時雖然茫然卻仍能自由談論的氛圍嗎？真希望她還沒一味相信那些連祖先都認不出來的紀錄，好奇這塊土地發生的許多事。但實際上呢？看到她之前在紅歌演奏會上的激昂……。或許只能利用圖書館的行動電腦裝置一個人上網找，但現在還可以安全翻牆嗎？啊，又不得不信任她，抓問頭髮也解不了。

　　至於房東的兒子宗翰，恐怕沒那麼樂觀……

　　「咿！」我不禁一抖。該死他不會偷窺日記吧，早知帶在身上的。只是現在也覆水難收了，問房東也……

　　想到房東，不禁嘆氣。她數日感冒了。今天早上看著她只是掛著口罩，帶著餐桌薑茶的香氣。

　　「房東，建議您還是看醫生吧。天氣變冷了。」言外之意還有日後的拆屋，但我開始學著止於象徵，在這個人人心中都有小监听器的年代。

　　「小事情，之前這樣多喝水就好了……啊啾！」

　　「要不要我幫您買藥？畢竟我住在這裡，卻什麼都沒有幫上您。」

　　「沒有關係。算是還之前的……，啊，之前不是和小芬說好了嗎？進哲。」

　　之前、進哲。約莫她已經知道了。雖然現在這樣也無法幫上什麼，最多只是不理無言的糾結。垃圾桶蒼白無元氣的面紙餛飩，引人想到座座破敗的廢墟，焦慮日後強拆後傾圮的瓦礫。

　　我捏緊口袋裡的藥，一面想日後強拆時該如何因應。

　　「就讓這一切化成報恩吧。我豈能像宗翰那樣事不關己、漠不關心？」案前白花花的方程式也化成一片秋暮的芒花，在黑暗前的暗紅下，思索著寒冷的溪水。放學的學生從褪色的門外兩三行入。

　　不知多久，後頭微軟的觸感拍著我的肩膀。

　　「噓！」放學的沛恩狡黠笑著。真愛玩偷襲那招，雖然只是開玩笑。

　　「妳為什麼……」

　　「這裡是圖書館耶。」她往戶外使眼色。

　　圖書館外的椰子沙沙的，井然頂著黛黑的天空，掛著杳杳的星。走到屋腳，她問：

　　「你在自習？」

　　「嗯……只是覺得有點無聊，就想於圖書館翻些書。」

　　「是喔？欸，你有沒有用裡面的電腦？」她赫然往前逼近。

　　「電腦？我……沒用過，而且沒有借閱證。而且沒有滑鼠……」腳步試著往後，但牆壁逼死我的去路。

　　「滑鼠？你住的地方还用鼠标？不是十几年前才用？」她不止前進，悚然微笑，勾著我的寒毛上揚。
　　
　　完蛋了，這下跳到太平洋也洗不清。

　　「你哪里来的呢？

　　还是该问你、哪、时、来、的？」

　　她赤色的唇笑到迸出牙齒，閃著刀刃的寒光。風疾了，如大刀凌空，發出慘烈的聲響。

　　逃不掉了！
　　
　　被灌輸的她果真不能信任，被送去公安那該怎麼辦？到時家人就真的……如果被做成肉粽，守護故鄉的海岸還比較好了，拜託別……！

　　無力境地碰到狼般，腦子只塞滿驚懼。血液從心臟逃出去，化作點點冷汗，消失在無邊的黑暗，連街燈都返照不了。

（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