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五(十二)
(接續第十一章)
沛恩仍然步步襲來,但我已經無路可退時,除了「小芬救命啊」、「可惡為什麼我要讓沛恩跟」和顫抖外,別無反應。
突然她問了一個問題:
「你是哪所學校的學生?平常你都是如何上學的?」
我彷彿如路上的機器人,被輸入聲控指令般,毫無思考,機械地自皮夾掏出學生證。
「那個……我是住在太平……」正當被脅迫逼出口供時,突然她寒氣逼人的銳利雙眼軟化,睜得和荔枝一樣圓。
「你真的是……?校名、日期、照片、繁體字……照理講現在這種學生證沒有人用了。但還是很新。」突然她舒著身子,恍然說:
「沒想到時光旅行還真的存在呢……早說又好了啊。」
問題是早說妳也不會相信吧。
※ ※ ※
「原來如此……小芬還真不是普通的存在呢。」所以你想要找到過去發生的歷史?」
「是啊。」
「看樣子還真不好找呢。之前有位老師就說:教科書和方便麵的封口一樣,往往不一定是真的。」
那位老師真大膽。
「對了,我爸有之前一直嘆息以前比較自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但我無法判定,這是真的嗎。」
腦內須臾想到金网工程,我問:
「不然我們用電腦查詢看看?」
她前往圖書館櫃台辦理登記使用電腦時,探口袋卻低聲抱怨:「唉呀,竟然忘了帶借閱證了。」
「那這樣怎麼辦?」
只是她跑去和櫃台的人員說一說,不久回來道:「可以了。」
「沒有問題嗎……?這樣做。」
「這裡有的都這樣做啦。」她竊笑。但以前不可能這樣吧!?現在的法規僅供參考嗎?上次我到區圖書館,方發現忘帶借閱證時,千問萬求,最後還是只能摸鼻子,回大老遠的家拿一張。
她輸入記起來的密碼後,結果便是我之前沒見過的新系統,她只是在桌上的感應區輕輕移動手指、點選,結果瀏覽器開出來了。這操作技術遠比作業系統更令人吃驚。沒有鍵盤,只有滑鼠。
她用手指跳舞的時候,我能作到嘛?不禁想起第一次操作電腦時手的顫抖。但我還是鼓起勇氣:
「我可以試著使用看看嗎?」
「好啊。不會時我再教你。」
她移到旁邊的座位,我移動手指這麼簡單的動作,仍然包覆未知的恐懼,一如剛試著踏上腳踏車那樣。會不會摔得吃一臉土呢?只有顫抖應和著神經理不解的語言。
突然,指標移動了。我興奮的差點大叫起來。
在一連串的冒出選單中摸出門路,原來那麼簡單!感覺就駕上馳騁的魔法,隨著我的手指而觸動機器的深處。
但現實的網路世界是否能有眼前科技那樣的自由?你確定要試?在這個人人自危的環境下,而且還有沛恩……。但不試的話,何時能夠試?如何能夠找到回去的線索。
我點開了瀏覽器,跳出來了一個極端精緻而明快的網站,似乎還滲出清新的香味,擺著一根鏡面澄澈的放大鏡。這是搜尋引擎。只是商標名稱不是 Google,而是簡體字的,但願不是被封鎖,我開始遲疑。
我的手此時竟不自覺的寫著:「2029年台灣……」
只是她重重的打著我的肩,眼睛大睜、眼神打起含顫——眸子似含什麼禁忌的恐懼要腐蝕她的心——
「你为什么?」
但她卻怔住,不敢把我的手拉開。
這樣搜尋真的好嗎,萬一她被報復怎麼辦?圖書館安裝了不知道多少監視器?遲疑之餘,我用手一撇,奇怪的是,搜尋引擎竟然處理了,但卻換來一行大字:
“对不起,为维护社会秩序,已预设安全搜寻,屏蔽恶劣信息。”
到底是誰反社會了?我真的很好奇耶……我這輩子只聽過那邊的人要翻牆才能上 Youtube、FB,但這種囚籠卻鎖死了。到底是科技的性能不夠,還是性能太強了,甚且超過人類追求自由的嚮往。
裡面的資訊真的不多,大部分是當局提出的一些文化政策的政績史,但其中有幾筆,令我視網膜差點萎縮掉,潰敗於搜索螢幕前:“反动派”、“帝国主义阴谋”、“西方势力”、“分离主义”、“叛乱份子滥杀同胞”、滿滿的出現在前面,但還是只有三言兩語,根本拼不出事件的全貌。現在該如何翻牆呢?還是根本逃不出中南海的手掌心。繼續找下去可能就真的黑歷史一樣同歸祕密了……。只是在當我放棄時,突然瞥到這句:
「飞行自动化与生物信息科技,对维护新竹以南稳定时,具有相当的贡献……」
苗栗算新竹以南的,突然那些枯樹的錐心、瓦礫的零落哀號刺著我,直直向我哀號。這是只剩一千多萬的哀鳴嗎?
就算資訊只是九牛一毛,但實在不敢復看下去……。她輕輕的拿著面紙,但一面勸告著我:「就叫你說不要搜索嘛,還是我們先離開,之後再……」
只是那悲傷的酸楚頓時化為怒氣,手仍執拗輸入「雙十節」。這應該不會被禁吧?和民權、獨立運動比起來,至少也算中共的前朝歷史吧?何況孫中山也被他們奉為國父地位的,不妨看看。
但 NPC 般生硬無情的那行話,還是一樣阻攔者。恐怕是利用價值消失,時過境遷了吧。
我此時怒寫「十十」,結果系統突然跑出來說:“请勿继续搜索反社会信息或粗鄙內容,您的搜索内容将被提报到有关当局。”正當我手突然糾回去時,身旁的監視器似乎射出肅殺的寒光,僵直了神經,只見她大吃一驚:「看看你作的好事!」搶過電腦,她輸入了一些我看不懂的訊息,是想洗掉搜尋結果嗎?
「好的,沒事啦。」沛恩掩藏感情的說。
帶著我默默的走開,我低頭無語,連慵懶的管理員和牆上的「为人民服务」字樣也看不見。雖然圖書館大廳此時遮蔽乎昏黃之中。曖昧不明,但充滿著冷不防的猝然。
我等走到附近的小巷,沒有多少燈光照路,卻也沒有警機的威脅。停下腳步,一片寂然中,她低聲訓斥著我:「你不怕死吗?还是你认为这样瞎遮騰会比较好?」
「對不起,只是,在我的世界裡,有問題就要自由的搜尋。」
「只是現在這樣的搜索,比以前還要簡單啊,而且這些資料水平不是已經夠了嗎?」她反問。
「不夠。就算那時候的電腦比較不方便,我們能自由進出的國土面積比較小,但我們能看的東西卻更廣。」
「為什麼?」她好奇問。
「自由的網路是無邊無際的,比任一個帝國的領土還要大。」
我繼續說:「就算是像中國那麼廣大,人們也是有出去遊玩的需求。為什麼?其中一個元音是看到不同的文化,聽到不同人的看法。就像妳研究網絡概論,想要寫程式碼時,也要參考外國的資料吧。妳想出國,也是想要看看其他人如何發展啊。」
「只是……」她的話糾纏在嘴中,似乎仍有不解或是還不想承認投降似的。
風越來越大了,灰塵令我不禁咳出聲,還是不習慣污濁的空氣,待久應該會感冒吧……。我們似有默契不說,一同往住處走,但彎道另一邊,罩著大大的藍棚,法師低聲誦經。雖然喪禮本不需大驚小塊,但眼前的景象還是讓我呆住了。
有位道士穿著一席舊掉的黃道袍,將污濁的淤泥放在火爐內的塑膠堆中,灑上一些腥臭的雞血。一面用火爐旁的曲柄攪拌,一面點起火來爐上方接著廢氣管,卻導入亡者的棺材裡面。另一邊的和尚,拿墨藍色、咖啡色的護照,上面似乎畫著外國的徽章,嘴上振振有詞,但不尋常的吐出 immigrate、developed 等台灣腔的英語詞彙。
「為什麼他們要拿護照,唸英文?又為何要灌煙到棺材內?」我低頭輕問。
「有些人相信這樣,死後輪迴就能到美國、歐洲。」她無奈的說:「這些煙聽一位伯父說,是象徵污染的土壤、霧霾、髒水那些的,灌到棺材裡是要提醒往生者,趕快離開污穢的這裡吧。」
「這在我們這個時代沒看過。但這麼大膽……不怕被抓嗎?」
「大家都這樣的話,當局也不敢啊。」
只是我卻無心聆聽。
或許真正強盛、富足的國家,是人民不用到死一心移民外國,是可以更自由的在網路上搜尋不用怕被抓吧?只想這樣對沛恩說。
在颱風前的蕭瑟寧靜,在強拆前的短暫安寧。
(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