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最後一起走的路

本文內容不適合未成年人閱讀

  「往花蓮的船隻即將於十四點整啟航,請要上船的旅客在候船室等候……」小島上唯一的旅客碼頭,放送頭孤單的喊著,在零零星星旅客來往的大廳。

  背著不多行李的他,喝著花蓮買來的,走了氣而失了冷勁的可樂,一邊離開港務樓,盤算著之後的行程。

  雖然外面的世界如此的千變萬化,資訊多得令人眼目撩亂,但在這個孤懸湛藍大洋的小島——大概一半台中市區的大小吧——時光彷彿已凝滯,凝滯做老式的兩三層樓高的水泥樓房,好像埋在地底下的化石。老式的傳統燈箱招牌,絲毫未經LED侵入的,有一種懷古的感覺,卻了無生氣。縱使天空清朗只有幾抹微雲,仍然熾熱的海風吹拂他的臉龐,但只是讓他的下垂的唇更加下垂,眉頭更加深鎖,帶著和青年外貌不搭的些微憔悴。

  「這種地廣人稀的荒郊,真適合成為最後一站啊……。」他在心中想著。

  縱使並不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因為這座島也埋藏他心中很懷念的過去回憶,雖然現在已經失了味道。他也不願細想。只是她搭的下班船將於黃昏時到達,離現在還有三個小時左右,不如好好的看看這小島的孤寂景色吧,雖然這或許是最澄淨而最後的景緻。

  租著一台機車,沿著水泥鋪面的環島西路行。他所生活的大島孤懸日將下沉的方向——像一隻翠藍色的大鯨魚,又像一道長長的屏風,遙遠的顯示它的秀麗而壯俊。然而看到遠方美麗的島嶼,他突然又自慚形愧起來。

  那是他不配住的、充滿著美麗和愁傷的島嶼。「真討厭隨便往西走的啊!」,他輕輕甩著頭,想忘懷那些以前的過往,想著今晚辭別的計畫。但是,那些不想回想,甚至是趨向他在來這座島的記憶,如同往事飄忽在他的眼簾,遮住了眼前的上下蔚藍、以及美麗的草坡,隨風搖曳的紫色野花。太陽被浮雲遮蔽著,光線開始黯淡起來。

  他是在1980年末期的出生的,隨著解嚴前後,台灣的政治開始有百花齊放的聲音,整體的經濟也是欣欣向榮的。還記得那時父母親努力工作著,雖然經常八九點才回家,自小學開始就變成一位「鑰匙兒童」,但他仍然從父母的眼睛看到確信的希望。他的雙親對他的生活和功課嚴厲的教導,但他還是不負期望。

  並且他和家人以為,那時代的順風將一直往前,他能順著他的父母的冀判,遠颺到更前面的燦爛遠方。

  如今最後航向的目標,只是這幾十平方公里,孤懸後山海外的寂寥而略顯衰退的小島爾爾。他諷刺的想著。

  只是如今已經沒有出路。

  他讀大學的時候,金融海嘯重創著全世界,本就面臨新人廉價化的社會中,令他開始感到焦慮。然而焦慮也是沒有用的。

  因著父親在他大學的時候開始生了一場疾病,為了方便照顧家人,他放棄了老師建議他到美國升學的計畫,轉而大學畢業後當兵,在家附近的大城市尋找一份科技相關的工作。或許這就是理組人的命吧,那抱持著一點宿命或是無力回天的消極思想開始萌發了起來。在這個世界上。

  果不其然,迎接而來的是個鎮日寫code的生活。他雖然能力比較好,但因為個性比較難以主動表達他的需要,許多不應該要由他做的他還是默默的扛著,任由他人的「軟塗深掘」。他回到家經常已經九、十點多了,但還需要面對母親因為照顧父親的焦躁,叫他總是難以習慣。他在假日也經常需要照顧父親的衣食起居,任由父親那絕望而顯出的荒誕情緒發洩,他曾經是家裡的經濟支柱,但現在就變成母親和他在苦撐。

  他開始在深夜睡不著時——越來越頻繁時,總是思考這樣的問題:

  「這樣做真的有未來嗎?之後該如何走,能走又能走到哪裡?」「父親他這樣拖著疾病,對他是何等的折磨啊!」……

  心和他的體力就如同午後的日頭,漸行漸下。就算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況已經開始出現問題,但還是諱疾不願面對。父親的精神與體力狀況也漸難好轉,經常忘東忘西或說些上下文像斷掉的索一般,令人難以理解的話。臥病昏睡的時間也變多了。

  最後他父親不敵奇怪的疾病而溘然長逝,然而他卻因為自己出差趕不到醫院,見不到最後一面。而在處理完身後事沒多久,又是一陣雷擊打在他身上。

  那是一個下著西北雨的下午,整個公司沉悶的在會議室中開會。

  「因為營收以及公司組織需要再造的因素,我們公司需要精簡相關人員……」CEO裝著嚴肅的態度說著。

  不幸的是,他也在被裁員的名單。他起初不解,但後來發現,應該是他和其他同事的協調性不是很高,加上之前又為了工作責任的事情和同事處得不愉快,搞到成為上級的眼中釘吧!只是之後家裡的生活的著落呢……?如果爸爸還在又會如何開導呢?他的內心久久縈繞著這些問題,以至於工作的效率變低落了。

  被資遣後,他雖然希望能夠及早找相關的工作,只是碰巧經濟不景氣,這城市的就業機會不多。希望渺茫的他也不是沒考慮上北邊的大城找工作,但他的存款因為大量花在父親的照顧費用,只能供他一兩個月而已,他也不敢屈膝向母親借錢。

  以前空虛的庸碌生活雖然結束,迎來的是更大的深淵,深淵到底到哪裡才能停止呢?

  「難道人生怎麼走都是一樣嗎?」他經常放棄一切期盼的呢喃。

  於是他選擇了這條路,用扣掉請別人處理的費用,僅存的一點錢,在某個論壇po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文,標題為:

  「×月在E島,徵最後的旅伴」

  雖然這封不明究理的po文過了幾小時後就被刪掉了,然而,還是有個陌生的帳號對他丟私訊: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於是最後敲定日期、時間後,他們約好在這裡,展開人生最後的旅程——就算對他來講。

  是說天色越來越黯淡了,那個人料想已經來了吧。

  「該來的還是會來,」他甩甩頭回到E島的連外港口,準備迎接那人。那天約好他會揹天藍色的背包過來的。

  只見略顯淺黃的日光下,有些旅客從藍白相間的中型渡輪魚貫下船,步入港務大樓。

  「啊啊,看到有戴墨鏡的背著藍色背包了!應該是他……咦?怎麼梳著馬尾?為什麼……?」

  似乎熟悉而非常陌生的形影。是她。

  ※ ※ ※

  忍著有點暈船的不適——藥到底有沒有效啊——我看見遠方的翠綠小島越來越近,漸漸的連碼頭旁村落,一幢幢參差的建築物也越來越清晰。

  或許在這個地方長離,會比較美吧?在心中我這樣暗想著,但仍然還是逃不出心裡的。憂鬱好深好深啊,為什麼一直困住我呢?為什麼最近這幾年所面對的環境卻是一直鎖著我,越困越緊?她看著手袖內隱約藏不住的,一條一條、新的舊的疤痕,似乎嗚咽著她所受到的傷痛。

  曾經有一位交往數年的男——啊應該不能用人來形容,要用人渣來形容。原本以為這傢伙這麼殷勤的,但後來變得比較敷衍,就算他自己可能不察演技有紕漏。直到那天。

  我本來以為原本以為要加班的,結果主管臨時不把這件事情交辦給我,讓我今天能夠提早回家。這不知道是喜還是憂呢。我那時還傻乎乎的想買他愛吃的零食,給他一個驚喜。

  然而走近家的門前,卻發現門口多了一雙未曾看過的女鞋,門裡面滲出著相近不屬於我的味道。

  「不會是其他人拜訪吧?但好像怪怪的……」抱著狐疑,我悄悄的打開門。

  客廳沒有人,但房間內傳來熟悉而哼呼的聲音,那是一種帶著野性而橫氣逼人的欲望,可惡!這位傢伙竟然背著我……。

  只是闖入者的聲音似乎有點熟悉。我用全身的力氣壓制住怒意,躡手躡腳地拿出房間的鑰匙。

  哐噠,充滿不堪而罪惡的盒子打開來了。被壓在身下的是姊姊!竟然是我的姊姊!

  在一陣尖叫聲、吼叫聲後,那隻野獸拿起了桌旁的檯燈,猛力的砸向我,這是那天最後的意識。

  至今傷口還是隱隱作痛,但比不上工作疲弊的脆弱內心承受傷痕,理智線至今仍然崩裂。

  促使我踏上這條不歸路的,應該是那篇在網路上的po文。

  雖然是和陌生人一起共赴,但是我仍然不怕。而這是我之前大學有空時常常待的這座小島——甚至常常在那邊花一個下午寫生,選在這個美麗的地方結束或許也不錯吧?於是我試圖和他聯絡……

  此時船上的放送頭報知已經到站,聲音乘著就算遲鈍的鼻子仍然感受得到的海風。

  走下船,我看見一個人在候船處看著一船的旅客走向這座小島——他的胸前夾著一隻原子筆,應該是那位最後的夥伴吧。他本來模糊的臉轉得漸漸清晰,就算他的面容略顯憔悴,但從晦澀的記憶海中,我還是認出他了。

  是那年我在這座小島上巧遇的旅人。

  ※ ※ ※

  他看到她在黃昏的小島上,對她從嚴肅沈重的投以微笑,用來掩蓋他的驚訝和似有若無的既視感的懷疑不解。

  「妳好,」他有點緊張的說,「一個人來這裡也是滿有勇氣的。」

  「還好啊,我以前曾經來過,何況這裡離台灣也不太遠。」她也裝著鎮靜的樣子說到。

  為什麼他要籌組這次行程……?他應該心理狀況還好吧,不會這樣吧,又不像我啊……。只是現在問原因應該滿奇怪的。

  「現在離太陽下山還有一段時間。」她突然轉個話題,避免這次尷尬。「不然還是我們沿著海走一走呢?」

  「如果說現在這種情況滿尷尬的,離黃昏還有一、兩個小時,不然就沿著環島公路一起聊天好了?」他輕輕的點頭。

  於是他們兩個把行李收在下宿的地方,沿著山崖下的環島路往西漸漸離開小村子。只是他皺起眉頭,就像浪花打在腳下岩岸一樣的紋路——為什麼又要往西走呢?早知道當初就不要走這邊了。

  只是在越來越斑斕,像彩虹漸層般的黃昏天色下,似乎記憶深處的塵埃中,有東西慢慢的如氣泡緩緩上浮。而那位綁馬尾的女子的背影,漸漸的和記憶中的影像重合,輪廓越來越清晰。

  「那個……妳好像和我上次去這座島上遇到的旅客長得有點像。」終究受不了驚訝,直覺的說出來了。

  「我現在想到,好像是真的有些印象。難不成你就是……?」

  ※ ※ ※

  「我還記得那時候,妳那時也是住在那間旅社的,那時候經常看到妳。」雖然二人都知道此行的性質,但是還是在憂鬱的聲調下透露出一絲興奮的語態。

  「後來你不是因為找不到東石鼻燈塔的位置,那時候還向我問路。結果後來我們就一起過去。沒想到還能夠在這裡見到你,呵呵。」他低聲的笑著,一起停在路邊的草原。

  縱使太陽漸漸往西邊的島嶼層巒休息,潮聲卻越來越響亮了。草隨著風慢慢的起舞。

  「只是你為什麼會想籌辦這場旅程呢?」她起身往山涯邊,靈動的小踏步著。

  「人們往往有他們不願對大家坦承的那一面啊……」他悠悠的說,「是說,妳不會打算從這裡跳下去吧?」

  「雖然從這裡跳下去應該也滿美的,」她淺而苦的笑,「但離開這世上,也總是需要計畫的吧。這是我的堅持。」,她坐在草地上遠看著斑斕的天色。

  「或許吧,這一切就像晚霞那樣短暫。」他起身在她的身旁坐下。

  在黑沉沉的台灣島後,夕陽染出了七彩如虹的晚霞。身後的街燈寥寥,也開始點亮。港村的街道也開始光亮了起來,在後方沉沉的黛藍色中。

  或許終究要走到這步吧,不要管彼此為何而來。他們心想。

  ※ ※ ※

  天色已晚了,他們隨便在港口附近的餐館點了些菜,買了一些酒,回到了旅社。

  他把火盆拿出來,放了一些木炭——那在中秋節象徵家人溫暖的木炭,卻成了招喚他們到終點的不歸路。

  點起火,他對她遞著酒,說著:「敬最後一杯,往那旅程。」把給旅店的紅包放在一旁後,開始寫起遺書。

  但是她只是啜飲其中一口,看著他在案上寫著的遺書。心裡想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種開朗的表情,但卻有點路癡到天真的性格。一直到了最後關頭,就算是憂鬱也仍然從那位後輩顯得清新的面貌中還能看到了一些堅持,帶著酒力,她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衝動。

  或許我們最後仍然需要一點情感的撫慰?她一邊往前,看著他訝異的面貌,一邊向他接吻。

  「妳在做什麼?」就算他起初有些懷疑,但是最後仍然不敵於她的溫柔的擁抱之中,只是發出了一些不解的呻吟。

  「其實你最後仍然想要有人能陪你擁抱吧?」她低聲的在他的耳邊低語。不久之後,便將他有點虛弱的身子推倒了下來。

  外圍的風突然刮起,把沙子卷走了,露出岩石在路燈下光亮的脊背。然而風並未止息,仍然柔細的撫摸著。他受到欲望的充滿,以至於沒有離開,只覺得頭越來越迷茫。

  突然間從上方降來一陣雨,把開著樹葉的枝椏打溼,幾片葉子掉下去了。天地間響著自然的聲音,雨越下越大了。

  然而,這柔弱的枝椏不久受不了風與雨,硬生的折斷。一陣輕煙從木炭火中飛起,到達頂點的他吐出最後的低吟,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她仍然享受這緊密的接觸,不願離開的,並且也昏沉的睡過去。

  只到後來,她不知睡了多久,在醫院裡醒來,只是眼睛已看不到任何東西。但她仍然用昏沉的記憶相問那位最後的旅伴:

  「那位和我同行的旅人在嗎?」

  「你還在想那傢伙?他已經救不活了。」

  突然她很後悔為什麼在最後還想要品嚐情感的歡快,心思也繫結的她,已經難以和他不在一起共活了。

  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眼前無法光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