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五(十)
(接續第九章)
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命运会在每天枯燥的生活中,会有奇怪的安排。那千钧一发的惊险、公车上的谈话、演奏会中的巧遇,这些算了。他昨天竟然来到我们家,和父亲聊着最近的历史。有点奇怪。此外,父亲说他是来台湾一段时间的外国人,但腔调却没有外国的腔调,倒有点像伯伯、叔叔那代比较不卷舌的范儿,外貌、气质也像是被冰封三十年一样。
怎么如此。
就算是美国、日本等地的间谍,腔调也否定这答案。看他对这世界好奇的眼神,与其说是外侨,他更像异世界的旅者,透著獨特的個性。我真的很希望他真是如此,对奇幻有些感兴趣的我。
只是这背后的理路,恐怕连计算机都无法解剖析吧。现在连时空旅行也不可能。
出門看看吧。
背著包包和爸爸道別後,我走過附近低矮的房屋,不一會其中掛著誓死反對,並且求當局饒他們一屋的拆遷反對照,但蓋不了紅色的「拆」烙痕,終末的印記。雖然同情他們,但不是政府給他們一定拆遷費用嗎?還是他們只是像有些老師所說,「单纯来乱、干扰国家发展」的?我想知道,但不敢知道。真相得知之後,警机是很危險的。恐慌、好奇交戰於我的內心,就如呼呼刮起的大風,我吹到另一端的不安大洋。
拐個彎就是圖書館了,眼前是一個孤零零凝視公告的,那遠方的少年。
※ ※ ※
「進哲,早安!」
後方有熟悉的聲音向我大叫。我聳起汗毛,轉過來。
「早安……陳同學,不要突然嚇我好不好。」我吐著槽。
「不要這樣叫啦,叫我沛恩就好了。」她微笑,「現在是十一連假,圖書館是不會開的啦。」
「也對,我回去好了……」但我懷疑這是不是謊話。
回去的話,房東又說這間房子將要拆掉,不宜久留。何況那位以前同班女同學的未來,已經把我捲到痛苦的漩渦中,昨晚的低啜不願再想了。就算房東有些謎團,她不也最後請我暫時不要久留嗎。
可是不回去的話,這棟房子萬一拆了怎辦?她可是唯一信任我的人啊,何況又能去哪裡。這是陌生的熟悉國度,一個人出事誰都不知道。
「還是今天假日,我帶你去附近走走?」她問。
我腦筋一陣遲疑。沛恩只是一個初見沒多久的女孩,何況她老爸知道後絕不放我過的,萬一被她設計了怎麼辦……這裡目前沒有槍光砲影,但衝突仍然激烈。
「難道你以為我會打小報告?拜託,如果熟人看到我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我的麻煩才大咧。」
「可是妳為何要冒如此風險,陪我一個假日?」
她只是閃著令人疑惑的眼神,好像打量我似的:「就當做是有緣吧。」一邊說一邊主動跑離,往解放路的站牌。
還是跟過去看看吧,不知道從哪離來的驅使。不過這年代的女孩真的比較積極嗎?我一直懷疑。
※ ※ ※
搭著三十幾分鐘的老舊無人公車後,終於到了火車站了,只是進哲卻驚訝著。
眼前不是那座紅褐色的,傳統卻典雅的建築,而是有點髒污的根根白色鋼骨,圍在灰白色的高台。
歷史不見了。
自日本時代以來,台中停車場不只擔負起台中川流的人流,更有許多會之喜、離之愁。只是那華麗的洗石子柱雕飾,卻完全沒半點影跡,不變者為鄰近的破敗,以及匆促的人口,但好像沒以前那樣熱鬧了。只是台中車站就算翻新成功了,也不可能把二級古蹟毀掉吧。宮原應也難倖免。
「人潮似乎比較少了啊。」進哲自言自語著。
「你以前有來過這?」沛恩好奇。
「沒有……只是我老家的伯伯曾經住過台灣,有提到這件事。」說溜嘴了。
對這裡這麼熟,你「老家」應該是這裡吧。嘻。沛恩暗自竊笑,但進哲不知道,只循著魚貫的人潮走出新蓋而陽春的台中公交新總站。路面的輕軌硬生生的畫著道路,但車站的沉著卻只活在前人的記憶,行人若常穿梭街廓間,但口音、面孔卻有些微的變化,廢棄物暗暗的在牆角躺著。
「這裡果然不是我的世界。但卻有點像歷史重現,」進哲一面點著鮮艷而更冰冷的屏幕,暗自喟嘆。「老爸從戒嚴世代來這裡,或許比較習慣吧。」
※ ※ ※
上北的車輛跨過大安溪灘,進入深深的隧道內,擁擠的乘客影子,扭動在窗外黑暗的隧道牆。
如果只是被關在異鄉的旅館,異鄉只是表面上的知覺,但和當地的眾人交流,異鄉的衝擊才能展現出。許多乘客在車廂嘻嘻鬧鬧著,宛若用餐時候的餐廳,但我卻不敢望著地面。萬千的果皮、零食將地板妝點出舊社會不如的五彩繽紛,太燦爛了,實在不敢瞻仰。我只好乾乾埋首今日的報紙,企圖隔絕外界的霄壤,只是國內(中國全境)版寫得千篇一律,政府如何、党如何、美国如何、日本如何,很像我為了做歷史課的報告,而蒐集的北韓新聞一樣,只是稍微沒那麼激烈。
惟二的不同,一是影劇、社會新聞,但實在不敢翻。若遠超我時代的官能與血腥刺激迎擊的話,絕對會敵不過反應,會於旁邊的沛恩前失態的,圖書館的教訓我沒忘記。
另一是關於國際新聞,多半是批判美軍於巴丹群島、沖繩島、九州的基地,增設電磁砲彈基地,日本的排华(當然是中共)集團在東京池袋示威,連台灣人也是目標。入秋的加拿大仍有颶風,渥太華都會區汪洋一片。聯合國舉辦商討太平洋島國氣候難民的永久安置計畫,但問題仍重重。
政權易了,但台灣硝煙依舊;這個世界焦熱著,但我的心不覺涼了起來。而氣候的詭異也延伸到台灣,颱風要來讓我的遊興略減。
我離開報紙往她看,只是她一下遠眺仍青蔥的丘陵蓊鬱,一下盯著膝上的筆記本,裝飾有點可愛,卻填滿看不懂的英文、符號,以及處處幾何形狀和箭頭。
「和你家鄉的景緻不一樣吧?」沛恩轉過身問。
「大概很像,但還是有許多差別。」差別不是外在,而是無型的人際互動啊。仔細一看谷間的稻田,有的只長著高高的草,有些房屋的窗戶髒了、卡灰,甚至有裂痕,在欣欣早晨的陽光下。雖然這句話感覺是在試探。
「對了,妳為何突然想去苗栗山區晃晃?」
「在台中空氣不是很好,覺得髒髒的。山上涼快多了。」泰然的說,透著她的眼鏡。
「也對呢,鄉下的空氣比較……」
突然走道上阿姨大喊:「你在幹什麼!」
她的座位上,有位中年大嬸,不熟悉卻兇惡的面孔大吼:
「拿行包是碍着你了?」
大嗓門如此元氣、如此鮮明。
似她踩在座墊上的金色鞋,泥土的褐黑汙著椅墊的青白。
雖然我本能的拉手阻著,叫她不要淌這混水,但她還是挺起身來:「哪有人直接踩的?」
「人那么挤,怎可能不这样拿啊?妳这小丫头!」手一揮,直衝她的臉龐。
頃刻起身,死命伸手死抓大嬸的雙臂,「妳在這樣,我直接叫車長!」
一陣糾纏,沒他人幫助我們。搏鬥,四周只剩黑暗混沌。
※ ※ ※
「對不起,讓你受到這樣的傷害。」她一面包裹著我的傷口,山城車站的小圓靜謐的看著點點觀光客。
「還好,小傷而已。他們實在無水準」,但透出來的晝光卻將我刺得痛楚。
最後車長過來了,結果對那位阿婆(尖酸說法請原諒)只是緩和的息事,但對我卻冷冷的說:「少年,這種閒事,你何必自己插手?」。問題是明明是那位阿婆尋釁的,旁邊的人還是一樣嘻笑看待,附和那位大嬸。
那場面頓比最強的空調,甚至玉山冬寒還冷。
司機開著往頭份的老舊巴士,街道有點靜謐卻蕭條,仍有零星的散人坐在街頭,遠處華美的後龍溪橋略顯斑駁,但溪水卻還是緩緩繞過這座山城。但不變中,許多人事卻遞嬗著。就算我那時候會客語的人不多,但起碼苗栗鄉下還是有中老人講吧?而車上的兩三乘客,無論從老到少,幾乎沒人使用客家語。
不一會兒,我們在明德水库站下車,水庫旁有一座村莊,有些房屋倒塌,但許多房屋翻新了,只是還是冷冷清清的,頂多有些攤開著,做起觀光生意。庫區的觀光客不多,然而為了避免無謂的喧囂,我們在入口旁的涼亭旁歇息。
和我小時候以前一樣,潭水如藍色的緞布撒在重重的小丘間,婉約繞著青蔥的山丘。只是細看,有些樹幹仍傾圮者,無法繼續見證著美麗的天光。但緊鄰新綠日漸茁壯,就算莖幹未如老樹粗,仍傲然的頂著天,添上鮮綠的生機,縱使有些稀疏。一隻白鷺悠然飛過遊人眾,超脫在抹抹微雲和漂過的蒼穹。
「妳是看不慣她那樣?」
「對不起,真的給您添麻煩了。那時候只是想,她怎麼可以這個樣子?」一陣風吹過她的髮梢,無力的隨風拍動。
「不過我也真該感謝妳。」
「?」
我微笑望天空,不答。
就算這座島嶼充滿著很多光怪陸離的不公平,世界充滿許多的科技箝制和副作用,只要有像她那樣願意挺身而出的,或仍有天色漸漸光的一天吧,套用房東昨晚提的歌。同是青年人卻那麼怯懦,實在很慚愧。
然而過去就算有時代魂,終掙脫不了日後的悲劇。而車廂發生這種荒謬的事,警告我,探尋其中的祕密會有災禍。
強權主導一切,而掌握歷史的,是握有十數億草民,數十載來的獨裁政權之首。
而我只是隨時被盯上的無身分人口。該繼續探尋嗎……
「妳為何會想來到這?」我問沛恩。
「我爸有提到一齣很老的電影……,他說以前我媽很喜歡看。」很久以前、她的母親?沒聽到建田講到這事,也沒看到她。
「魯冰花?」她默默點著頭。
「村莊滿純樸的,劇情卻令人惋惜。斗笠、灰色的磚瓦,恐怕要到更鄉下的地方才有吧。」她低著頭深想,貌似希望回到過去一樣。
「我比較喜歡『有錢人的小孩子,什麼都比較會。』」
「真的。我班上有位同學算滿有錢的,他爸是跨國企業的經理。會很多才藝,結果她送出國去了。」透著羨慕。
「妳不是會寫程式嗎。」
「就算會寫,不見得能上內地很好的大學,然後出國。」她嘆氣,在「內地」外的孤島。
「其實,只要有勇氣一直衝下去,總有機會的。」
「可是像家裡的房子,附近都被徵了……這裡萬一被劃入第二期,不就沒辦法了嗎?該怎辦呢……。」沛恩心事重重。
「我聽說,其實補償金根本是承諾的一半。萬一炒作很難租的起新房子。」
「啊!」她震驚,「果然,他們……」像是旁邊有国保、警察一樣,她突眉頭一皺,嘎然止嘴。
只有小徑旁的竹林,發出沙沙的焦躁,雖然山嶺何其寬廣。
倏地,她握著我的手。
就像開鎖般,以前那位女同學的微笑、轉為房東後的無奈、還有小芬的囑咐像蒙太奇般飛出,瞬間紛亂思緒。
但我不敢抽出手,一任糾結染紅我的眼眶。
※ ※ ※
下午我們回到苗栗镇,阿太(外曾祖父)的故里。我們在車站附近超商買飲料回去時(現在超商很少,多以巨型販賣機替代),我好奇:這裡是台灣少數的客家大鎮,是不是還存一點客語呢。
「這兜幾多錢?」我搬出向外公所學的一點客語問店員。
「我听不懂,你在说广东话吗?」
列車無情的離城,沛恩似乎埋首網路工程教學。紅太陽將墮於小城的西山,想著已逝的真故鄉、和房東的羈絆、想著沛恩的前途,以及整個社會的突變,不禁心揪,浮出一首詩,詩人曾貶於山那邊:
「永夜 永夜
沒有星光
沒有月亮
沒有詩聲
沒有歌唱
……
黑暗 黑暗 黑暗」(註)
註:吳濁流〈沙漠中的寂寞〉
(續章)